這下可好,他死了,巧心那些最近逐漸堆疊的疑問就無處破解了。
那是她第二次參加喪禮,第一次是父親的。那時巧心國中二年級,她的媽媽哭得很傷心。對巧心來說這件事情很奇怪,她的父母教育程度不高,經濟狀況不好,一輩子為錢煩惱憂愁,可是夫妻之間的情感一直維持一種心滿意足的景況,好似微風徐徐的初夏。那麼大家說的「貧賤夫妻百事哀」,究竟說的是什麼樣的人呢?她一直沒有答案。巧心一直自豪自己懂事,一個孩子該做的她都做到了,乖巧聽話,埋頭讀書,終於考上明星大學,畢業後認真工作。所以後來嫁了個事業穩定的丈夫,巧心一方面感到自己幸運,另一方面又偷偷覺得這本是她應得的。
她一直都覺得自己的生活是美好的,直到婚後有天湘寧問她,妳怎麼有把握自己被愛呢?
湘寧一直是這樣的女孩,口無遮攔,充滿一種有時幾近殘暴的正義感。巧心總是討厭湘寧在黑咖啡裡加糖,以及她那種彷彿與生俱來,用簡短語句就能賞人耳光的本事,與她那一頭經常凌亂卻又莫名好看的短髮,像是輕蔑世上一切精心籌劃的事物。可是巧心也常常覺得,人的一生就是需要一兩個像湘寧這樣的朋友,在煙霧瀰漫、塵土飛揚的日子裡下一場暴雨,也早就習慣了她那根本也不怕說錯或說破什麼的個性,所以起初根本也沒把她的提問放在心上。
「什麼真愛什麼幸福的,那是你們年輕人的用語,以前我們只想著結婚好好過日子,把孩子養大,老了有人相伴照應。每天柴米油鹽,帳單學費的,哪有時間想那麼多。」那時巧心聽到母親這般回答心裡感到一陣傷感,怎麼有人會不能指認愛與幸福呢?那麼那個與母親生活大半輩子的男人、那個她叫父親叫了幾十年的男人,跟母親真正的心靈關係又是什麼呢?他們倆的婚姻難道只是一場情感交易嗎?
不能指認的東西,還算得上存在嗎?
那時她未婚,暗暗發誓絕對要擁有一段幸福的婚姻。
她與丈夫很年輕就在一起了,出社會好多年才結婚。雖然中間不乏風風雨雨,但總算是步上了婚禮的紅毯,在朋友圈中得到了「長跑真愛」的美名。他的丈夫從小就優秀,幽默風趣,在朋友的聚會當中永遠是目光焦點,帶來不少歡笑與樂趣。但風光亮麗的背後,只有巧心知道丈夫內心藏著一個受傷且不願長大的孩子,至於為什麼受傷,說來說去大概是深處一股對生活強烈的不甘願吧。真正要清楚指認其實巧心也不太明白,因為他們太不同了,但是即使他們兩人之間性格有那樣如海一般的差異,只要想起這個口才一流的男子向她求婚時是那樣結結巴巴,巧心就相信他是用一顆誠懇的心在愛她的。他們的婚姻生活大致沒有問題,兩人沒有孩子,每天都忙碌,沒撕心裂肺的艱難也沒驚天動地的喜樂,不過因為丈夫長期公開對她示愛,在大家眼裡,他們實在是一對完美的夫妻。
後來,那天湘寧問的問題開始像鬼一樣,到了夜裡就出現,天亮了才散去。在那些無法入眠的暗夜,巧心覺得丈夫這樣大肆對外宣稱對她的愛,其實也不無可能只是另一種方式的形象維護,一種譁眾取寵的新穎手段,因為即使生活中其他的事情都不稱意,至少「完美丈夫」的身份永遠會得到群起稱讚的。可是這樣一來,這個男人真的愛她嗎?巧心回想起丈夫求婚時的結巴,打了個寒顫。
「湘寧,妳覺得幸福是什麼呢?」
「妳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唄。」
丈夫突然車禍過世後,一天夜裡巧心在新聞上看到一隻黃金獵犬,在醫院幫忙治療工作,負責陪伴年紀幼小的病患。但最近這隻黃金獵犬因為年紀大的關係經歷了一場中風,導致左半邊的身體沒有辦法正常活動,無法站立與行走。醫院用各種方法讓牠復健,使這隻看起來總是笑著的狗兒漸漸康復。巧心在閃爍的電視螢幕中看到醫院好幾個職員站在大廳,買了個大蛋糕慶祝狗兒康復,那隻狗晃動著一身奶油色的柔順毛髮,開心地在大家的簇擁下搖著尾巴。她開始不能自己地啜泣。
「我怎麼知道他是真的愛我,還是只好愛我?」
「妳沒聽過那句話嗎?千萬不要猜測男人在想什麼,因為妳永遠不可能知道他想的到底有多簡單。」湘寧眼目低垂,漫不經心地攪拌著加了糖的咖啡,不時用堅硬的湯匙輾壓杯底的白糖顆粒,發出微小的刺耳的聲音。「總之他對妳是不差的,不是嗎?若真的不幸像妳說的,妳就當作善意的謊言吧。」
可是巧心突然覺得,或許這世上善意的謊言,謊言的成分大多超過善的成分。她想起婚禮上那些祝他們幸福的人,與在喪禮上要她勇敢的人,不自覺咬緊了牙齒,感到一股酸噁的恨意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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